两日后的早朝， 紫禁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晨雾中。
太和殿内， 群臣屏息凝神， 金砖地面倒映着从雕花窗棂间漏下的细碎光影， 仿佛千万双窥探的眼睛。乾隆帝高坐龙椅，指尖轻轻着翡翠 扳指， 目光如古井般幽深。
我立在丹陛之下， 喉头微微发紧 —— 昨日探子密报， 西阿哥连夜召见数位礼部官员， 今日这场交锋， 怕是早有杀招暗藏。
" 皇阿玛！ " 西阿哥突然跨前一步，蟒袍上的金线在晨光中泛起冷 芒。 他刻意将笏板重重叩在掌心，金石相击之声惊得檐角铜铃轻 颤， " 十五弟此番欧罗巴之行， 带回的尽是些奇技淫巧！所谓 ' 蒸 汽机 ' ' 纺织机 ' ， 不过西洋蛮夷的雕虫小技， 怎堪与我天朝千年礼 法相提并论？ "
话音未落， 十二阿哥己疾步出列， 腰间玉带随着 动作发出细碎脆响。他瘦削的面庞涨得通红，仿佛被兄长的话语 点燃了胸中积郁： " 西哥所言甚是！ 前日工部奏报， 首隶己有工 匠仿制西洋纺车，乡民聚众砸毁机器，高呼 ' 祖宗之法不可违 ' —— 若放任十五弟胡来， 只怕要酿成民变！ "
我垂眸掩去冷笑。西阿哥分明是借题发挥，他那双狭长的丹凤眼 正斜睨着我， 瞳孔里跳动着压抑多年的嫉火。 自那年木兰围猎我 拔得头筹， 这位素来以 " 守礼 " 著称的兄长， 便再未在乾清宫与我 搭过半句话。
" 臣有异议！ " 阿桂苍老却浑厚的声音如洪钟炸响。这位两朝老臣 踏着方步出列， 朝服补子上的麒麟纹随着步伐若隐若现， " 西爷 方才提及《周礼》有言 ' 器不逾制 ' ， 然《周易》亦云 ' 穷则变， 变 则通 ' 。 英吉利使团进献的火炮图纸， 老臣亲眼见过 —— 百步之 外可穿三层铁甲！ 若我八旗仍持弓马之术，他日海疆生变，何以 御敌？ "
他话音未落，朱珪己捧着象牙笏板躬身接道： " 皇上明鉴！ 上月福建水师与弗朗机船队遭遇，红夷大炮射程足足多出我虎蹲 炮两里有余。 若不早作绸缪 . . . "
" 荒谬！ " 吏部尚书鹿传霖突然厉喝，惊得朱珪后半句话生生咽回 喉中。 这位以 " 理学大家 " 自居的老臣浑身发抖， 枯瘦的手指几乎 要将笏板捏碎： " 《礼记 · 王制》 曰 ' 作淫声、 异服、 奇技、 奇器以 疑众， 杀！ ' 西洋器物动摇的是纲常根本！ 当年商鞅变法强秦， 最终落得车裂而亡 —— 刘大人莫非要我大清重蹈覆辙？ " 他猛地 转身指向我， 镶珊瑚的顶戴因激动而歪斜， " 十五爷年轻气盛， 怕是忘了圣祖爷训诫： ' 持盈保泰， 守成不易 ' ！ "
兵部尚书福康安轻咳一声， 玄色朝服上的狻猊补子随胸膛起伏： " 《六韬》 有云： ' 兵者， 凶器也， 不得己而用之 ' 。 火器虽利， 然 我关宁铁骑昔年以长矛破闯贼十万大军，靠的是将士血勇， 岂能 本末倒置？ " 他说得缓慢， 拇指却无意识地着腰间佩刀 —— 这位平定金川的悍将， 到底是不甘承认弓马时代的终结。
殿内霎时陷入死寂。我余光瞥见刘墉欲言又止，纪晓岚的烟杆在 袖中忽明忽暗， 终究都化作一声叹息。
晨光悄然爬上蟠龙柱，将 群臣的影子拉得斜长扭曲， 宛如一张密织的网。 " 诸位大人 . . . " 户部和琳突然开口， 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琉璃瓦上 的薄霜， " 去岁江浙生丝价跌三成， 皆因英吉利棉布倾销。 若再 允西洋机器入境， 千万织户何以谋生？ 《尚书》 云 ' 民为邦本 ' ， 本官 . . . 实难苟同十五爷的莽撞。 " 他说到最后， 竟不敢与我对视， 只低头盯着金砖缝隙 —— 这位掌管钱粮的能吏，怕是早被西阿哥 许下的 " 漕运总督 " 之位收买了人心。
西阿哥嘴角勾起冷笑，朝十二阿哥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突然 撩袍跪地： " 皇阿玛！ 儿臣昨夜梦见太庙牌位倾倒， 醒来心悸不 止！ 定是祖宗警示 . . . "
" 十二哥慎言！ " 我终于踏前一步， 织金蟒纹在光影中流转如波， " 康熙三十五年， 圣祖爷亲试西洋自鸣钟， 言 ' 泰西格物之道， 亦 有可取 ' 。 皇阿玛去年命造办处仿制法兰西望远镜， 莫非也是违 背祖制？ " 话音掷地， 西阿哥脸色骤变。
阿桂适时上前， 苍老身躯像一堵厚墙隔开剑拔弩张的兄弟： " 皇 上， 老臣记得乾隆二十二年， 您下旨将《农政全书》与荷兰水利 图并列藏于文渊阁。 夷为中用本是圣意， 何来违背祖制之说？ " 他说得从容，眼角却向我微微抽动 —— 这是在提醒我搬出最后底 牌。
我深吸一口气， 从袖中取出黄绫包裹的奏折： " 儿臣请皇阿玛御 览！ 此乃欧罗巴十八国最新军备实录，另有戴梓后人献上的连珠 铳改良图 . . . "
" 够了！ " 西阿哥突然暴喝， 竟忘了御前礼仪。 他额角青筋暴起， 像条被踩中七寸的毒蛇： " 十五弟是要将大清变成第二个新西班 牙吗？ 当年玛雅人就是被几门火炮 . . . "
" 啪！ " 翡翠扳指叩击龙案的脆响，惊得西阿哥浑身一颤。乾隆帝终于睁 开半阖的双眼，目光却越过争执的皇子，落在殿外盘旋的鸽群上。 晨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 却照不透那深潭般的瞳孔。
" 午格。 " 皇帝忽然唤我的乳名， 惊得我后背渗出冷汗， " 三日后， 朕要看见蒸汽机。 "
不是 " 准奏 " ， 亦非 " 再议 " 。 轻飘飘一句话， 却让西阿哥踉跄半步， 鹿传霖手中的笏板 " 当啷 " 落地。 我强压狂跳的心口抬头望去， 正 撞见皇帝转瞬即逝的笑意 —— 那分明是猎户看着幼兽第一次独 闯山林的神情。
退朝时， 和珅故意放慢脚步与我并行。他抚摸着朝珠上鸽血红的 珊瑚， 轻声道： " 十五爷可瞧见了？皇上今日连《圣祖实录》都 未让梁公公捧来。 "
我猛然顿住 —— 往常每逢争议， 乾隆必命人 诵读祖训， 今日的沉默， 原是在等我自证斤两。
晨雾不知何时散尽了。太和殿飞檐上的嘲风兽昂首向天，琉璃眼 珠映出我攥紧的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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