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发纪昀先回去歇着，自己拖着两条灌了铅似的腿往家走。 夜黑得跟泼了墨似的， 府门口那两盏灯笼被风吹得首晃， 影 子在地上扯得老长。
惠芯早就在廊下候着了， 一见我进门， 提着裙角就迎上来。她嘴唇抿得发白， 手指绞着帕子， 眼神 往我身上来回扫， 像是要把我浑身上下都检查个遍。
“ 殿下 ……” 她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声，后半截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我伸手拍了拍她手背， 想扯个笑， 可脸皮子僵得跟冻硬的牛 皮似的， 最后只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 甭担心， 就是乏 了。 ”
她没吭声， 低头替我解外袍的盘扣。衣裳上沾着股子冷铁味 儿， 混着香灰的焦气， 熏得人脑仁疼。 惠芯的手顿了顿， 指 尖微微发颤， 却还是轻手轻脚把袍子叠好搁在藤箱上。烛光 跳在她侧脸上， 睫毛的影子一颤一颤， 跟受惊的蝶翅似的。
我抄起桌上的茶壶， 壶嘴儿冒着白气。 咕咚咕咚灌下半盏， 烫得喉咙发紧， 倒是把胸口那团冰碴子化开些。 回头瞧见惠 芯还杵在那儿， 眼窝子底下青影重重， 应该也是一夜未眠。 心里头那根弦 “ 铮 ” 地一响， 酸得人首抽抽。
“ 今儿宫里闹翻天了。 ” 我把茶碗往桌上一撂， 瓷底儿碰着红 木， “ 啪 ” 地脆响， “ 城南那帮子叛军跟疯了似的， 把西华门都捅出个窟窿。 阿比达带人堵着， 箭镞子跟下雨似的 ……”
话没 说完， 惠芯 “ 啊 ” 地低呼一声， 帕子捂在嘴上， 指节都攥白了。
她往前蹭了半步， 又硬生生刹住脚， 声音轻得像飘雪： “ 伤着 哪儿没？ ”
我摆摆手， 嗓子眼儿发涩： “ 皮都没蹭破。 就 是 ……” 就是看着血葫芦似的尸首堆在宫墙根儿， 后槽牙咬得 死紧， 愣是把后半句咽了。
惠芯的指尖抠进掌心， 忽然伸手拽住我袖口。那截袖子还沾 着块暗褐色的印子，不知是泥还是血。
她指尖在上头蹭了蹭， 突然跟烫着似的缩回去， 转身从柜底掏出个青瓷罐： “ 臣妾新 制的安神香， 给您点上？ ”
我没拦着。 白烟从博山炉里袅袅升起， 混着她身上淡淡的沉 水香， 总算把鼻尖那股子铁锈味儿冲淡了些。她挨着炕沿坐 下， 肩膀绷得笔首， 活像尊玉雕的菩萨。
我叹口气， 伸手把 她冰凉的手指裹进掌心： “ 这些年， 苦了你了。 ”
她身子一颤， 眼泪珠子 “ 啪嗒 ” 砸在我手背上， 烫得人心口发 疼。 外头更鼓 “ 咚 ” 地敲了一声， 她慌忙拿袖子抹脸， 强挤出 个笑： “ 臣妾去给您温壶酒？ ”
我没接话， 把人往怀里一带。 她发髻上的银簪子硌着下巴，茉莉头油的味道混着泪水的咸， 在胸腔里搅成团化不开的棉絮。
第二日晌午， 日头惨白惨白的， 跟糊了层油纸似的。我领着 惠芯并两个小的往京郊去， 车轱辘碾在冻土上咯吱作响。
容 妃的坟茔孤零零杵在半山腰， 西周的柏树叫北风刮得东倒西 歪， 枝桠上挂着几片枯叶， 扑棱棱地打旋儿。 墓碑上的朱漆早褪了色， “ 孝慈仁皇后 ” 几个字字叫雨水冲得 模糊， 裂缝里生着青苔。
惠芯把食盒搁在供桌上， 里头码着 西碟子点心：枣泥山药糕、 糖蒸酥酪， 都是容妃生前爱吃的。 旻宁踮脚往香炉里插香， 让冷风呛得首咳嗽。 我盯着碑上那道裂痕出神。
那年容妃薨的时候也是腊月， 鹅 毛雪片子跟撒纸钱似的。乾隆爷把自己关在养心殿三日， 出 来时两鬓全白了。 如今这裂痕倒像道疤， 横在岁月里总也长 不平。
“ 娘娘， 您瞅瞅。 ” 我着碑沿， 冰碴子扎得掌心发麻， “ 老 十五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了， 就是这龙椅烫屁股， 让人心里发 虚。 ”
话没说完，一阵穿堂风卷着香灰扑在脸上，迷得人睁不 开眼。 恍惚间瞧见个水红色裙角在柏树后头一闪， 再定睛， 只剩枯枝乱晃。
惠芯往我手里塞了块热乎的汤婆子， 轻声细气劝： “ 回吧， 眼 看要落雪。 ”
我摆摆手， 盯着碑顶那层薄霜。 日头西斜， 金粉似的洒在坟头，倒像给那青石碑镀了层佛光。
忽听得旻恺 “ 咦 ” 了一声， 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 —— 枯草堆里颤巍巍飞起只蓝翅蝶， 翅膀薄得透光， 在寒风里歪 歪扭扭地打转。这数九寒天的，哪来的蝴蝶？惠芯倒吸口气， 帕子按在胸口。 那蝶儿却似认得路， 绕着墓碑转了三圈， 翅 尖儿扫过 “ 容 ” 字， 忽地往西边去了， 融进暮色里再寻不见。
回程的马车上，惠芯攥着我的手首哆嗦。旻恺趴在我膝头问： “ 阿玛， 蝴蝶是容妃娘娘变的么？ ”
我没答话， 掀开车帘往外 瞧。 暮霭沉沉压下来， 远处群山轮廓模糊， 倒像幅未干的水 墨画。
当夜书房的烛火亮到三更。狼毫笔尖悬在宣纸上迟迟落不下， 墨点子晕开个黑斑。 外头北风鬼哭狼嚎地撞窗棂， 我盯着案 头那本《资治通鉴》， 突然笑出声。 争什么龙椅， 斗什么人 心， 到头来不过荒冢一堆， 连碑文都叫风雨啃食了去。
最后落下八个字：
“ 执念难消， 唯愿心安。 ”
吹灯时， 窗缝里 漏进丝月光， 正照在砚台上， 亮晶晶的像滴冻住的泪。远处 传来打更的梆子声， 恍惚间又见那只蓝翅蝶， 扑簌簌掠过更 鼓， 朝着皇城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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