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忘在第七日卯时三刻听见了刀刃入肉的闷响。
胡商的喉咙被割断时,发出像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血珠溅在他新换的麻布衣上,晕开比粟特葡萄酒更浓的褐红。他数着胡商的心跳从七十八下锐减到零,指尖还攥着那枚银哨——昨夜她往他掌心塞哨子时,指甲划过他腕间旧茧,轻声说:“做得好,赏你块蜜渍无花果。”
蜜渍无花果藏在衣襟内袋,隔着粗布都能嗅到甜腻。王忘蹲在马厩给青骓换药,指尖触到马具下的暗格——里面是卷用骆驼皮包裹的文书,边角染着怛罗斯红砂。他将文书塞进喂鹰的食袋,听见远处宴会厅传来她的笑声,混着热瓦普重新调弦的声响,比平日高了三度。
“瞎子,过来。”
她今日换了件撒马尔罕锦袍,袖口金铃换成了珊瑚珠,走起来簌簌轻响。王忘跪在她脚边,闻到裙摆上熏了龙涎香,奶香味被压得极淡,像掺了水的羊奶。“商队后天出发。”她用拨浪鼓逗着雪豹,铜铃与兽爪挠地声交错,“你跟车,听清楚每个车轮的轴响——若有哪根车轴比别的重三分,就把驾车人绑去喂沙鼠。”
递来的羊皮袋里装着块羊脂皂,气味清新得可疑。王忘摸到皂体刻着朵牡丹,花瓣数与他墙上刻痕一致。“谢小姐。”他将皂角塞进袖管,触到前日藏的碎瓷片,上面新刻的波浪线己被血痂填满。
深夜的草料房漏进月光,王忘用羊脂皂洗去指缝血污。水洼里映出他左眼的布条,渗血比昨日少了些——她终究不想让这双耳朵太快废掉。远处传来商队整装的动静,他数着钉马掌的声音:每只马蹄敲九下,三十七峰骆驼,共一千三百三十二下,与他此刻的心跳同频。
“又在记数?”
她的声音突然从屋顶传来,惊飞了梁上夜枭。王忘抬头,看见月光将她剪影投在墙上,锦袍上的葡萄纹像爬满墙的毒蛇。“明早给你换副锁链。”她晃了晃手里的银链,铃铛声里掺着铁器摩擦,“细些的,省得磨坏你听风的耳朵。”
银链落在他膝头,凉得像蛇信。王忘摸到链环上刻着细小的龟兹文,译过来是“忠”字。他想笑,却听见左眼角的血痂裂开,咸涩渗进嘴角。原来在她眼里,他的“有用”从不是因为耳朵,而是因为够瘸、够瞎、够清楚自己除了当刀别无生路。
后半夜起了薄雾。王忘躺在骆驼毛堆里,数着链环与木板的碰撞声。每响一下,就用碎瓷片在“王”字旁边刻道竖线——这是第七日,第七道线,再添两笔,就是个“丑”字。可他知道,当第十道线刻下时,或许连“丑”都没机会写,就会变成某辆商队车轴下的血泥,被碾进丝绸之路的黄沙里。
蜜渍无花果在舌尖化不开,甜得发苦。他想起小女孩临死前攥着他的手,指甲在他掌心刻下的“活”字,如今己被新伤覆盖,模糊成道血痕。原来“活下去”从来不是单纯的呼吸,是闻着奶香杀人,是数着心跳背叛,是把自己磨成最利的刀,首到某天,这把刀再也切不动别人,就被更利的刀折断,丢进喂鹰的食槽。
王忘在第十西日清晨睁开左眼时,窗棂上的蛛网像撒了把碎银。
纱布浸透的血痂被羊奶泡软,揭下时扯得眼皮发疼。模糊的光斑里,他先看见草料房木梁的轮廓——深褐的木纹间卡着半片去年的葡萄叶,叶脉像极了长安城墙的砖缝。另一只眼窝结着硬痂,触感如同晒干的莲蓬,偶尔有蚂蚁爬过,痒得他想笑。
“瞎子,小姐召见。”侍女的木勺砸在门框上,铁柄包浆映出他左眼的血丝——只能辨出灰与白的边界,连自己的手指都像团晃动的虚影。
穿过回廊时,葡萄架的阴影在地上洇成墨团。他数着她的脚步声:今日穿了鹿皮软靴,步幅比往日短半寸,金铃少了两枚,走起来像漏了沙的水漏。“听说你能见光了?”她的声音从鎏金屏风后飘来,算盘珠响得比平日急,“试试能不能辨方位。”
王忘站在三丈外,左眼盯着屏风上的孔雀金线——只能看出团模糊的金斑。他侧耳听她指尖叩击石案的节奏:三长两短,与前日商队遇袭时的警哨声一致。“卯时西刻,”他开口时喉间发紧,“小姐案头的羊奶凉了。”
屏风后寂静。他听见绸缎摩擦声,接着是温热的陶碗塞进掌心——果然是新煮的羊奶,奶皮上凝着三粒碎杏仁。“喝。”她的声音突然柔和,带着几分中原官话的软糯,“喝了替我听马市的动静——有人要在粟特商队里掺‘夜露’。”
“夜露”二字让他指尖发颤。那是龟兹贵族间流传的毒药,溶于酒水后无声无息,中毒者会在子夜咳血而亡,死前喉咙里会发出夜枭般的尖啸。王忘摸到碗底刻着朵牡丹,花瓣边缘有刀刻的缺口,与他地牢里见过的靴底纹样分毫不差。
午后的阳光漫过葡萄架,他跪在廊下擦地,左眼只能看见青石板的灰影里,偶尔闪过几点金——是她裙摆上的孔雀翎羽。远处马市传来喧闹,他数着骆驼的嘶鸣:三十七峰,其中五峰驮着木箱,箱底铁钉松动的声响与心跳同频。
“第五峰骆驼,”她的声音从二楼传来,金铃震落几片枯叶,“箱子里装的是‘夜露’,替我盯着搬箱子的人——他每喘三口气,就会摸一次腰间皮囊。”
王忘的左眼盯着那团模糊的金影,看见她抬手时,腕间银镯滑到肘弯——那是中原士族女子的戴法。他忽然想起地牢里的开元通宝,背面的“墨”字此刻在视网膜上晕成黑点,像极了她右眼角的泪痣。
子夜,更夫用龟兹语报时的梆子声里,王忘听见马厩传来异响。他摸向藏在衣襟的碎瓷片,上面新刻的波浪线还带着血痂——那是今日听她哼过的木卡姆曲调。左眼勉强辨出五个黑影,腰间皮囊晃动的声响与她描述的分毫不差。
“动手。”她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带着冷兵器出鞘的清响。王忘的左眼被月光刺得生疼,只能看见刀光闪过,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她的靴跟碾过他指尖,奶香味混着血腥气扑来:“记住,能让我记住的心跳声,都不该活到听见夜枭叫的时辰。”
王忘攥紧碎瓷片,触感像极了她塞进他掌心的蜜渍无花果——甜腻里藏着硬核。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与远处夜枭的叫声重叠,左眼的翳忽然让他看清她轮廓的剪影:右耳后有颗红痣,在月光下泛着透明的白,像片即将融化的霜雪。
王忘被推进房门时,蒸腾的水汽裹着玫瑰精油的甜腻扑面而来,左眼的翳被熏得发涨,只能辨出浴桶边缘鎏金的孔雀纹在雾气里晃成金斑。 她 坐在纱帐后,锦袍褪至肩头,露出半截缠着纱布的小臂——那是前日替 她 挡刀时,他用身体压住的伤口。
“瞎子,过来。” 她 的声音混着水汽,比平日低了三度,金铃摘得只剩腕间一枚,晃起来像春夜的檐雨。替他宽衣的侍女指尖发颤,解到第三颗盘扣时,铜铃突然坠地——那是他藏碎瓷片的暗袋,此刻正露出一角带血的刻痕。
她 的睫毛在水汽中凝着水珠,右眼角的泪痣泛着珍珠母贝的柔光。“原来你识字。” 她 盯着碎瓷片上的“生”字,指尖碾过他腕间旧茧,“这茧子不是劈柴磨的。”
王忘的左眼被热气熏得生疼,只能看见 她 胸前银链晃出的光斑——链子上挂着枚开元通宝,背面纹路与他地牢里的那枚严丝合缝。浴桶里的花瓣漂到他脚边,是中原的红牡丹,花蕊浸了龙脑香,呛得他喉间发紧。
“替我洗背。” 她 转身时,长发扫过他手背,发间掺着几丝银线,在雾气里像未凝的霜。王忘的指尖刚触到 她 脊背,突然顿住——那上面不是他以为的牡丹疤,而是匹腾跃的狼,狼首朝右,前爪抓着枚断裂的金铃,疤痕边缘的皮肤微微凸起,像狼毛在风中倒竖。
“看出什么了?” 她 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混着浴盐摩擦皮肤的沙沙声,“三年前,王庭的猎狼宴上,我被头狼抓破脊背,却咬断了它的喉管。” 她 侧过脸,右耳后露出另一道细疤,“这是狼爪擦过的印子,他们都说我活不成,可我偏要带着这匹狼,咬死所有想看我死的人。”
王忘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碎瓷片的棱角扎进肉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水汽中放大,与 她 描述的狼嚎声重叠——那是地牢里某个暴雨夜,他听见的、远处荒原上传来的孤狼哀鸣。“所以你养着我,”他喉间发苦,“就像养着第二匹狼?”
“不。” 她 突然握住他手腕,将浴盐按进狼形疤痕的沟壑里,“狼只会被驯成猎犬,而你——” 她 转身时,睫毛上的水珠落在他手背上,“是我藏在袖口的匕首,要见血,要封喉,要让所有人听见你的名字时,想起的不是瞎子,是‘夜枭’。”
“夜枭”二字让他浑身发冷。那是龟兹王庭最阴狠的杀手代号,传闻中能用哨音引群枭啄瞎敌人双目。王忘的左眼盯着 她 腕间的金铃,铃身刻着的不是孔雀,而是只展翅的夜枭,喙部叼着枚带血的狼牙。
纱帐被夜风吹起一角,他看见窗外悬着半轮残月,月光落在 她 狼形疤痕的凹处,映出道银灰色的狼瞳——那是用银丝绣在疤痕里的纹样,随呼吸微微起伏,像随时会择人而噬。
“明日随我进宫。” 她 将他的手掌按在狼首疤痕上,体温透过皮肤传来,“王庭的穹顶下,每块砖都藏着耳目。你要听清楚——” 她 的指尖划过他左眼的翳,“砖石缝隙里的密语,廊柱雕花后的叹息,还有...” 她 忽然贴近他耳边,呼出的热气混着龙脑香,“我心跳加快时,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
更夫的梆子声突然打断 她 的话,用龟兹语报时:“月落第五刻”。王忘摸向碎瓷片,发现上面不知何时被刻上了狼爪的纹路,五道划痕深深嵌进瓷体,像极了 她 脊背上那匹狼的利爪。水汽渐散,他闻见 她 发间的奶香味里混着铁锈味,终于明白:在这吃人的王庭里,他从来不是什么棋子,而是 她 养在暗处的另一匹狼,用伤痕作牙,用血泪作爪,首到某天,要么撕碎敌人,要么被 她 亲手拔掉獠牙,碾成喂鹰的血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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