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裹着太液池的残荷香，将林晚的医正官服吹得猎猎作响，袖间金线绣的茱萸纹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林晚像往常一样去了椒房殿给皇后娘娘诊脉。
"娘娘脉象平和许多。" 林晚取出银针，却在揭开布包时顿住 —— 银针筒边缘缠着截红绳，是青黛在山村时硬塞给她的，说是 "避邪"。
皇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指尖轻轻掠过红绳："这绳结编得倒巧，像突厥的盘花结。"
殿外忽然传来孩童笑闹声，是某位小公主在廊下追蝴蝶。
皇后的眸光忽然柔软，仿佛看见十七年前承乾殿里蹒跚学步的身影。
"昨日整理库房，" 她指了指案头的檀木匣，"竟翻出乾儿幼时的拨浪鼓。" 匣盖打开，露出里面斑驳的彩绘，"你说他若在，见着这匣子会否笑话本宫？"
林晚的针尖悬在半空，想起山村中李承乾握着拨浪鼓残片发呆的模样。"太子... 殿下若是知道娘娘挂念，" 她轻声道，"定会觉得温暖。"
皇后忽然握住她的手，护甲轻轻划过她虎口的茧子 —— 那是常年握药杵磨出的。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她取出个锦盒，里面是十二颗南海珍珠串成的璎珞，
"本宫瞧着这珠子圆润，配你的医正官服正合适。"
林晚正要推辞，却见皇后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莫要学那些迂腐大臣，本宫赏你的，便安心收着。" 她替林晚将璎珞戴上，珍珠贴着锁骨，凉得沁人，
"昨儿梦见乾儿了，他说在那边过得挺好，叫本宫... 叫本宫莫要牵挂。"皇后脸上挂着笑意。
从椒房殿出来，看到皇后能够走出丧子之痛，林晚倍感欣慰。
她扶着廊柱站定，指尖还残留着椒房殿里龙脑香的苦涩。
刚刚皇后说梦到李承乾的表情，此刻仍在眼前晃悠，晃得她眼眶发酸，脚下发虚。
"砰" 的一声闷响，她撞进一堵温热的 "墙" 里。
抬头时，正见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在暮色中绽开憨笑，胡茬青黑的下颌几乎要碰到她发顶："太医您没事吧？我这没注意到您，怎么有身高如此矮小的太医。"
林晚的眉头瞬间拧成麻花。
她摸了摸自己齐耳的官帽，又扫过对方几乎触到廊顶的肩膀 —— 这人少说有八尺高，穿着的吐蕃氆氇长袍还带着青草气息，腰间悬着的银刀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手上像是被什么划破了，留着血。
"身高矮小就不能当太医了？" 她仰头瞪着对方，声音里带着连日来的压抑，"按你这道理，莫非只有傻大个才能当将军？"
"是个女子？" 那人惊得后退半步，腰间银刀撞上廊柱发出清响。他慌忙摘下皮帽，露出额间束着的红珊瑚珠串，" 失敬失敬！在下噶尔?拉琼，随赞普来朝贡的武士，望女太医多多包涵！"
"林晚，太医院的医正。" 林晚行了个礼，白了他一眼，目光却被他耳后未褪的晒痕吸引 —— 那是常年在高原骑马才会有的印记，
"既是吐蕃贵客，怎会在后宫迷路？"
“还有你的手是怎么回事？”林晚好奇的问道。
噶尔?拉琼挠了挠头，帽檐下露出泛红的耳尖："听说大唐皇宫有九千九百间房，比我们的布达拉宫还多... 方才追一只偷食的小野猫，手被小野猫抓破后，不知道跑到哪里，然后追着追着就绕晕了，绕到了这里。"
“啊？小野猫？”林晚说道，心想：“这傻大个还真是童心未泯啊？”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块酥油饼，"林太医要不要尝尝？我们吐蕃的..."
"不必了。" 林晚按住他递过来的手，触到他掌心厚茧，那是握惯了缰绳和弯刀的痕迹。她转身时，瞥见他腰间挂着的双鱼纹银囊 —— 那是文成公主和亲时，皇后赏赐给吐蕃使者的礼物。
出于一个医生的职业素养，林晚蹲下随即打开药箱，将金疮药和绷带拿了出来三下五除二将“傻大个”的手包扎好了。
“谢谢你，美丽的太医。” 噶尔?拉琼说道。
宫灯次第亮起，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砖上。
噶尔?拉琼的影子如山般巍峨，林晚的影子却只到他胸口，像株被风吹歪的小树苗。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皮靴踩出 "咚咚" 声响，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
"林太医，您为何叹气？" 噶尔?拉琼忽然开口，"是有治不好的病么？我们吐蕃有句谚语，' 雪山再高，也有绕过去的路 '。"
林晚脚步顿住，若有所思。"有些病... 是药石无医的。" 她轻声道，"不过你这谚语倒有意思，像我们中原说的 ' 车到山前必有路 '。"
噶尔?拉琼咧嘴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那是自然！就像我今日迷路，不也遇见了林太医么？" 他的语气里带着高原人特有的首爽，
"等回到吐蕃，我要告诉族人们，大唐的女太医比我们的巫医还厉害，就是脾气有点像雪山的雪豹。"
"雪豹？" 林晚挑眉，"是说我凶？"
"不不不！" 噶尔?拉琼慌忙摆手，皮帽上的鹰羽扫过她鼻尖，"是说您眼睛亮，像雪豹盯着猎物时那样。"
宫门前的铜狮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林晚指着东华门方向，正要开口，却见噶尔?拉琼忽然弯腰，右手抚胸："多谢林太医带路！若有机会，欢迎来吐蕃喝酥油茶，我噶尔?拉琼愿为您当向导，带你去看纳木错的星空！"
林晚被他突然的大礼惊得后退半步，却在抬头时看见他眼中倒映的星光 —— 那是长安城从未有过的清澈。她忽然想起李承乾在山村说的 "山野虽苦，却有真性情"，嘴角不禁扬起苦笑："若真有那么一日，希望那时... 天下太平。"
噶尔?拉琼起身时，银刀上的松石坠子晃了晃，映出林晚微蹙的眉头。
他忽然从怀里掏出枚狼牙护身符，塞进她掌心："这个给你！我们吐蕃勇士出征前，家人都会送狼牙保平安。" 不等她拒绝，便大步走向东华门去，皮靴声在静夜中敲出欢快的节奏。
林晚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手中的狼牙还带着体温。
晚风拂过，梨花落在她发间，她忽然轻笑出声 —— 这荒唐的一日，竟在最后遇见了这般憨首的人。
或许正如噶尔?拉琼所说，雪山再高，总有绕过去的路；而她心中的苦，终有一日也会被风吹散吧。
宫门在眼前缓缓打开，月光铺成银色的路。
林晚将狼牙收入药囊，脚步竟比来时轻快了几分。
远处，噶尔?拉琼的歌声隐约传来，那是吐蕃人特有的调子，粗粝却带着生命力，像极了她在山村见过的野菊，在风雨中倔强地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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