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流言自然也刮进了赵家小院。赵长卿正在窗下温书，准备着来年的秋闱，柱子跑进来，小脸气鼓鼓的：“爹！外面那些坏人说娘种的玉米是‘华而不实’，是‘只开花不结穗的草’！还说是‘天大的笑话’！”
赵长卿握着书卷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微微泛白。他猛地站起身，眉头紧锁，脸上是罕见的焦虑。他虽不通农事，但“华而不实”、“不结穗”这些词像针一样刺进他心里。这玉米承载着全家乃至部分村民的希望，更是林薇心血所系，若真……他不敢想林薇会如何失望，更不敢想村里人会如何议论他这个“纵容悍妻瞎折腾”的秀才。
“莫急，柱子，让爹想想，想想……”他丢下书卷，快步走到他那简陋的书架前，焦急地翻找起来。他记得似乎在某本杂记或农书上瞥见过关于“玉麦”、“番麦”的零星记载。他抽出几本落满灰尘的旧书，手指飞快地翻动着泛黄的书页，口中念念有词：“《齐民要术》……无载……《农桑辑要》……亦无……《救荒本草》……找到了！‘玉蜀黍……状如秫，苗心别出一苞……’”
他读得极其认真，额角甚至渗出了细汗，试图从那寥寥数语、语焉不详的描述中，找到能印证玉米开花结穗规律的铁证。然而古籍记载太过简略模糊，根本没说清楚花长哪里、穗结何处。赵长卿越看心越沉，翻遍了能找到的所有书册，依旧找不到能彻底平息流言的权威依据。他烦躁地合上书，在狭小的屋子里踱来踱去，口中喃喃：“无据可考……这可如何是好？薇娘她……”
“酸秀才！你在这儿转磨呢？晃得我眼晕！”林薇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刚从地里回来的泥土气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中气十足的爽利。她一眼就瞧见赵长卿那副如临大敌、坐立不安的样子，以及桌上摊开的几本农书。
赵长卿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几步抢到林薇面前，语气急促：“薇娘！外面……外面流言西起！都说咱家玉米只开花不结穗！我查阅典籍，奈何记载太过简略，语焉不详，无法确证其生殖之序以正视听！这可如何是好？”他指着书页上那几行字，一脸“读书人竟无用武之地”的挫败。
林薇瞥了一眼那几行模糊的记载，再看看自家秀才急得发白的脸，“噗嗤”一声乐了，连日来被流言搅扰的烦闷也散了大半。她随手拿起桌上林薇给他准备的竹筒水杯，咕咚喝了一大口，一抹嘴：“我当什么大事！看把你急的，脸都皱成包子褶了！”
她放下水杯，叉腰站定，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今晚吃啥：“那顶顶上开的是雄花，懂不？专门负责散花粉的！咱玉米是‘异花授粉’，讲究个‘男女有别’！雌花还没长出来呢，急啥？”
“雌花？”赵长卿茫然地重复，这个词对他来说太陌生了。
“对，雌花！”林薇拉过他的手，用手指在他手臂上比划，“雄花在顶顶，像个大扫把，负责开花粉。雌花呢，长在秆子中间，叶子胳肢窝（叶腋）那儿藏着呢！现在还没露头，外面包着好几层绿衣裳（苞叶）。等它准备好了，就会从苞叶尖尖上，吐出好多好多细细的、像头发丝一样的须须（花柱），那就是玉米须！”
她顿了顿，看着赵长卿逐渐恍然又依旧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脸，继续科普，声音清亮：“等那些须须吐出来，正好接住顶顶上雄花飘下来的花粉！花粉落在须须上，顺着这根‘小管子’（花柱）一路钻进去，找到里面藏着的胚珠，嘿，这才算成了亲！然后里面的小籽粒（子房）就开始鼓起来、起来，长成咱们要吃的玉米棒子！懂了吧？顺序就是：雄花先开，摇花粉；雌花后出，吐须须接花粉。咱的玉米棒子，稳当着呢！”
林薇这一番生动首白、带着川音韵味的“生殖科普”，像一阵清风吹散了赵长卿心头的阴霾。他怔怔地看着林薇自信飞扬的脸庞，听着那些闻所未闻却逻辑清晰的“庄稼经”，脸上的焦虑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钦佩和奇异的安心。他喃喃道：“原来……竟是如此精妙……分花而治，雌雄异位，授粉以成实……天地造化，果然玄奇……”
“行了，别拽你那文词儿了！”林薇没好气地打断他的感慨，但眼底带着笑意，“有空在这儿转圈查你那没用的书，不如想想后天赶集，怎么帮我把新熬的这批辣酱卖个好价钱！那才是正经！”
赵长卿被林薇点醒，连日来被流言压在心头的重负瞬间消散。他望着林薇那双映着夏日骄阳、毫无阴霾的眸子，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混杂着愧疚和难以言喻的信任。“薇娘说得是！”他挺首了腰板，脸上重新有了神采，“是我杞人忧天，庸人自扰了！明日我便与你一同去赶集，定将这辣酱卖得红火！”
林薇满意地哼了一声，转身去灶房张罗晚饭。柱子也似懂非懂，但看到爹爹不愁了，娘亲又那么厉害，小胸脯也挺了起来，噔噔噔跑出去找囡囡玩了。
然而，赵长卿和林薇都没想到，这场关于玉米的流言，并未因赵长卿的释然而真正平息。王氏和林宝根母子，如同嗅到腐味的鬣狗，在村里更加卖力地煽风点火。尤其是王氏，逢人便撇嘴：“听听！秀才娘子那套说辞，谁见过？雌花？须须？包在叶子里？说得神乎其神！我看呐，就是眼看要露馅了，编出来糊弄人的！等着吧，再过些时日，看她拿什么出来堵大家的嘴！”
这些恶意的揣测，如同田埂边悄然蔓延的藤蔓，缠绕在一些本就摇摆不定的村民心头，让那“玉米不结穗”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洼地上空。柱子好几次从外面玩耍回来，都扁着嘴，小声告诉林薇又听到有人说娘的玉米坏话。
林薇面上浑不在意，照常侍弄庄稼、熬制辣酱、指挥帮工，夜里却会提着风灯，独自去洼地边静静站一会儿。月光如水，倾泻在茂密的玉米林上，顶端的雄穗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播撒着无形的生命之粉。她锐利的目光穿透层叠的叶片，仔细搜寻着每一株玉米秆的中部。
终于，在一个月华如练、星子格外明亮的夜晚，林薇提着灯，小心翼翼地拨开一株长势极旺的玉米那宽大的叶片。柔和的光线下，只见在粗壮秆子的中部，一片肥厚叶片的基部（叶腋处），那紧紧包裹的绿色苞叶顶端，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从这缝隙之中，几缕极其纤细、如同初生婴孩胎发般的、浅绿色近乎透明的丝状物，正怯生生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探出头来！
第一缕玉米须，在月光下悄然吐露！如同无声的宣言，宣告着生命的奇迹和谣言的不攻自破。
林薇屏住呼吸，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充满力量与期待的笑容。她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那几缕的须丝，低声笑骂，声音里满是笃定和川妹子的泼辣劲儿：
“龟儿子的，跟老娘斗？等着吧！再过些时日，看老娘的金苞谷亮瞎你们的眼！到时候，香喷喷的苞谷粑、烤苞谷、苞谷糊糊……馋死你们这群嚼舌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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