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刀子似的刮过京城灰蒙蒙的天空，卷起檐角残存的几点碎雪。可赵家新扩的工坊院子里，却是一片热火朝天，与这肃杀的寒冬格格不入。
几口特制的大锅架在临时搭起的避风棚下，灶膛里柴火烧得噼啪作响，赤红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漆黑的锅底。锅中翻滚着的是浓稠鲜亮的酱汁，正是如今风靡京城的“秀才娘子”辣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霸道又勾魂的复合辛香——辣椒的炽烈、花椒的麻爽、豆豉的醇厚、还有各种香料在高温下被逼出的奇香，拧成一股无形的绳，蛮横地钻进每一个人的鼻腔，霸道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汗水顺着帮工妇人们红扑扑的脸颊往下淌，她们动作麻利，搅动着锅铲，将一锅锅熬煮到火候的辣酱舀出来，倒入旁边一字排开的粗陶大缸里。另一侧，柳嫂和吴妈正带着几个手脚最稳当的妇人，小心翼翼地将冷却好的“凝玉膏”装进那些莹润的甜白瓷小圆盒里，盖上绘着雅致玫瑰的盖子。动作轻巧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手脚再麻利些！东街铺子催的‘秀才红’二十坛，天黑前务必送过去！沈老板商队要的‘地狱火’三十坛，油纸封口给我扎紧实了，经得起颠簸！”林薇清亮的声音穿透了灶火的轰鸣和锅铲的碰撞声，像一根绷紧的弦，指挥着这场冬日里的丰收乐章。她裹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靛蓝棉袄，袖口利落地挽到小臂，发髻用一根普通的木簪绾住，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整个人如同一株在寒风中依旧挺立的翠竹，带着勃勃的生机和一股子压不垮的韧劲。她穿梭在弥漫的蒸汽和浓郁的香气中，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个环节，不时停下来，用小银勺挑起一点刚出锅的辣酱尝尝咸淡，或是打开一盒凝玉膏嗅闻香气是否纯正。
库房那边，铜钱入库的叮当声清脆悦耳，几乎连成了片。柱子己经能帮着账房先生打下手，小脸绷得紧紧的，学着核对数目，稚嫩的眉眼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认真。囡囡则像只快乐的小蝴蝶，在忙碌的大人腿边穿梭，偶尔被哪个婶子塞一块刚出锅、还带着热气的麦芽糖，便满足地眯起大眼睛，小口小口地舔着。
书房窗棂内，暖炉烧得正旺。赵长卿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卷《盐铁论》，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窗外院中的景象吸引。隔着糊了高丽纸的窗格，虽看不清具体，但那蒸腾的热气、隐约传来的人声鼎沸、还有那无孔不入的霸道辣香，都清晰地描绘出院墙内的红火与忙碌。他清俊的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前些日子因孙家施压而笼罩的阴霾早己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暖意。书案一角，放着一个甜白瓷小盒，盖子开着，里面是淡粉色的凝玉膏，散发着清雅的玫瑰香。他指尖无意识地着光滑的瓷盒边缘，目光落在院中那个指挥若定的靛蓝色身影上，久久不曾移开。唇角，悄然勾起一抹极淡却温软的弧度。案头那盏温热的参茶，是林薇半个时辰前端进来的。
日子如同工坊里日夜不息熬煮的辣酱，在辛香与滚烫中，熬出了醇厚的滋味，也熬出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安稳。赵长卿习惯了每日下衙归家，先绕到工坊看一眼那忙碌的火热景象，有时会被林薇抓去“试毒”——品尝新调出的辣度配方，常常被辣得面红耳赤，引来一片善意的哄笑；林薇也习惯了在夜深人静、盘完一日账目后，走进书房，将一碗温热的羹汤放在他案头，凶巴巴地命令一句“喝了”，然后在他专注的目光下，有些不自在地转身离开，耳根却微微发热。
腊月二十三，小年。一场大雪毫无征兆地覆盖了京城。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飘落，很快便将鳞次栉比的屋宇、纵横交错的街巷、乃至巍峨的皇城都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天地间一片肃穆的寂静，只有寒风卷过空旷街道时发出的呜咽。
赵家小院的门扉被急促的拍响，声音在雪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守门的老苍头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费力地拉开沉重的门栓。门外站着两个身披玄色斗篷的人，帽檐压得很低，肩上、帽顶都积了厚厚的雪，露出的靴子尖沾满了泥泞。当先一人微微抬了下头，露出帽檐下一张白净无须、眼神却异常精明的脸。
“赵编修府上？”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宫中特有的、刻意压平的腔调。
老苍头心头一凛，不敢怠慢，连忙躬身：“正是。请问贵客是……”
那人并不答话，只从怀中掏出一个扁平的、用明黄色锦缎包裹的物件，递了过来，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交给你家主人。”言简意赅，随即两人便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转身，迅速消失在漫天风雪织就的厚重帘幕之后，只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老苍头捧着那明黄锦缎包裹，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炭，一路小跑着穿过积雪的庭院，首奔书房。屋内的暖意和墨香被闯入的寒气冲散。
“老爷！夫人！宫里……宫里来人了！”老苍头声音发颤，将包裹呈上。
赵长卿和林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赵长卿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接过包裹。入手是锦缎特有的冰凉滑腻感。他小心地解开系着的丝绦，展开锦缎，里面露出一份质地硬挺、边缘烫金的素色笺纸。展开笺纸，上面是几行端正却透着一股冷硬之气的馆阁体小字：
“敕：闻民间有‘秀才娘子’林氏，擅制一味‘地狱火’辛料，风味奇绝。值此小年，着林氏精制此物三坛，于腊月廿五日巳时初刻，由西华门递入，交尚食局司膳太监陈公公验看。不得延误。钦此。”
末尾并无玺印，但那“敕”字和“钦此”二字，如同带着千钧之力，沉甸甸地压在纸上，也压在赵长卿和林薇的心头。
书房里一时静得可怕，只有窗外风雪呼啸的声音和暖炉里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轻响。赵长卿捏着信笺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有些泛白。林薇则盯着那几行字，眉头紧紧锁着，如同打了一个死结。
“宫里……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辣酱？”林薇的声音有些干涩。这突如其来的“恩宠”，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喜悦，反而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投入心湖，激起的是阵阵不安的寒流。
赵长卿放下信笺，眉头深锁，清俊的脸上满是凝重：“‘地狱火’之名，如今在京城市井间流传甚广。王御史参倒孙家之事，朝野震动，我们这辣酱的名头，恐怕也一并传入深宫了。只是……”他顿了顿，语气更沉，“尚食局……司膳太监陈公公……这绝非简单的供奉。宫门深似海，这‘辣味’，怕是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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