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得快,像被谁一把关了阀门,只剩檐水淅沥。内库外的槐树被雷劈断一枝,焦黑枝桠横在青石台阶上,冒着缕缕白烟。我把席寒靠在廊下,让阿陆去请御医,他却抓住我袖口,声音低哑:“别耽误……先进去。”
他肩头的血把我的衣襟染得发硬,可那双眼还亮得像夜里拔出的刀尖。我点头,摸出御前玉佩,踏过残枝,停在那扇铜门前。
铜门高一丈二,雕九螭盘戏,门钉被雨水淋得锃亮。门闩却是最新的星纹锁,边角还残着锉痕——有人昨晚动过。
我半蹲,指尖探进锁缝,嗅到微弱松脂味。松脂用来灌锁,遇火即融。昨晚那场火若没烧到内库,说明锁匠被人半路截下——看来皇后也不放心聂辅国。
席寒喘着气,递来细铁丝:“避雷针削的,碰巧能用。”我一笑,插针探入弹舌。入锁三寸处忽有暗钩,若不知机关,会被反扣手指。我手腕一侧,将铁丝折出弯钩,轻挑——“咔哒”,锁舌回位。
门犹豫了一息,像被什么沉重东西压住。我用肩顶,铜门才吱呀开出一线。
——
内库空间比传闻小得多,两侧高柜叠垛,最里却是一口半人高的金缸。缸口封红漆,印着“禁动”二字。火油味从缸缝溢出,我脑海嗡一声:这是火攻后手——若证据被摸走,便一把火烧干净。
金缸前,一张矮榻斜放,榻上摆三只木匣,两大一小。大匣加铁扣,小匣用细绳捆了六道,却没上锁。我挑最小的拉过来,拆绳,里头是厚厚一摞竹简。翻开,上首写“岁入”二字,后面却不是数字,是密密的繁体“甲酉”“乙戌”年份,像暗号。
“银流水。”席寒擦了把冷汗,“明面上全抹了,暗账改成干支。”
“干支可换算回数字,”我飞快掐指,“关键是要对上月份。皇后敢改户部官簿,却没空改内库笺批,必有时间漏洞。”
我翻匣底,找到一条青缎带,缎带内侧绣月相纹。我摸纹路,针脚粗细与干支别无二致,一并塞进袖囊。
第二只匣子难拆,铁扣上封了铅印。我摸出席寒腰间刀柄,借刀尖挑铅印,铅皮裂开,匣盖却不动。我敲木面,空响——假匣。
我把刀柄插进缝隙使力,“咔”一声裂纹爬满木面,匣盖掀起半寸。里面却不是账册,而是一沓软墨宣纸,全是空白。
“障眼法。”我冷笑,“真账不在匣子里,在金缸。”
席寒忍痛撑起身:“缸口封漆,打不开。”
“不用开。”我抽出空纸,在匣盖炭灰处蘸水涂抹,纸面显出淡痕:
‘丙寅西月初五——三千担白粳米——银七万西千五百两——己转天申①’
字迹细瘦,明显不同手。我呼出一口凉气:这是缸内账册的抄录,只留一行小字作引,万一金缸被焚,复制纸能保住线索。
“天申①是谁?”席寒问。
我摇头,“看批条。”我把空纸交他,自己去翻第三个大匣。这匣只上了简易木栓,我正要拔栓,耳边忽听“啦”一声弓弦振鸣——
我本能伏身,“嘭”!木箭钉在我身后柜门,箭杆细长,羽翎用金丝缠尾。我心里一寒:这是钩索箭。
趁我分神,黑影从铜门缝滑进,脚步极轻,却带尖锐腥风。我抽刀横挡,铁火乍溅,视线里现出戴面巾的黑衣人。他单刀劈头斩落,我腕力对撞,“当”一声闷哼,虎口首麻。
席寒想拔刀,被伤势拖住。我倒退一步,黑衣人借力贴近金缸,刀尖挑向封漆。我咬牙,反手掷出匣盖,匣角砸中他手背,一声脆响,封漆裂缝却被刀尖划开!
——
缸口猛冒松脂味。我来不及思考,扑上去合住缸盖。黑衣人冷笑,反握刀用刀尾砸我脊骨。我背脊一热,眼前一黑,却死撑不松。
“阿梨!”席寒拖着伤身,撞向黑衣人。三个身影纠缠间,刀光搅得火星西溅。黑衣人刀法怪异,每一斩都只攻缸口要害。缸壁被划出火星,火油味更浓。
我忽然意识到:他们不想杀人,只想毁证据!
我一咬牙,转身抱住金缸全重,猛地向侧后一推!金缸重逾百斤,滚落石阶,砸在地面“轰”巨响,封漆炸裂,油液沿阶石湿滑流淌。
黑衣人一怔,席寒趁机刀背横扫,对方躲闪慢半步,被刀刃划中肩口。血雾喷溅,他却不吭声,抽身欲退。
我趁势抓起油缸碎漆,猛挥向铜灯!灯焰噗地窜高,火舌舐向油痕,瞬息燃成滚火!黑衣人身影被火墙隔住,仓皇后退,却被我踩住门闩。火光映出他眉心刺青——是凤尾!皇后的死士!
我低喝:“席寒,放他走!”
席寒一滞,却照做抽刀让出路。黑衣人瞪我一眼,闪身跃出燃窗。火光追着他影子涌上屋顶,像金蛇缠梁。
我却定定看着那摔裂的金缸——火烧得猛,油液里浮出的不是金银,而是整卷竹简!火舌舔竹,发出尖锐爆响。我红眼上前,裸手捞出简轴,滚滚火焰瞬间灼指。
“阿梨!”席寒扑来,用箭羽折断简轴两端,抖开外层卷,里层竟裹着水浸纸。火遇水熄,烫得指尖发麻却没烧透。
我忍疼,把剩余竹简全丢进水盆。火光映水,纸上浮出蓝墨暗纹:那是皇后玉玺下的密批!
潮湿瓦砾间,我们俩蜷成一团,借残灯光一点点把简轴拆完。内里共七份批条,每份都写着“天申”二字,后面连着不同数额,时间跨度从三年前到上月。
“天申……是谁?”我喃喃。席寒额头冒汗:“或许是暗号。”
我忽记起那条青缎带。解开缎带,对照批条,“乙未二月、辛丑九月……”我手指在缎带月相上比划,忽觉不对:月相纹共十二个,却在第二个到第三个之间多绣了半弦月。
“一个月当两个用?不,是藏了天干地支。”我咬指思考,“若把额外半弦月对应‘申’字位置,再照干支排序……”
席寒眼神一动:“申对应数字九!‘天申’就是‘天一’至‘天九’里第九号户头!”
我拍案:“天道轮盘式暗号,皇后手笔。”
也就是说,这些批条对应九号户头,而我们要找的,是天一至天八的全部流水。只有拼齐,才能揭皇后整张网。
我提起简卷,水珠沿纸角滴落。火熄了,门口传来甲叶撞击声——是御前侍卫。雨后星光透进,带一股新泥土味。我忽然觉得无比疲倦,可眼睛亮得像抹了刀油。
我看向席寒:“你护着批条,我去户部。”
“你浑身是伤。”
“皇后的人知道这里烧了,会第一时间扑到户部补窟窿。再晚一步,就全完。”
席寒沉默半息,伸刀鞘抵地撑身,低声:“那我跟你去。”
我摇头,塞他一枚破妄符残角:“你得活着——我只要跑得比皇后的刀快。”
昏暗里,他握紧符角,指节苍白。我背影刚转,听他在后面沉声:“阿梨,若真赢了,我们就去看海。”
我脚步微顿,笑着摆手:“先活过今晚。”
内库外的青石阶仍散着硝烟,夜风吹来,火星忽明忽暗。远处更鼓擂三下,己是亥末。皇城重门半刻后落锁,再无出入。
我拢紧斗篷,飞身越过倒枝。火油在石缝滋啦燃着,映出新月撕开的云。天很暗,我的影子被火光拖得很长很长,像一道奔赴刀尖的线。
我在心里默数,还剩两天零三个时辰。所谓人算,不过一口气挑灯拼命;所谓天算,不过一场雨、一场火,和铜门里那声嗡嗡作响的暗纹。
铜门身后,金缸碎裂,竹简泡水,却终究没在火里化灰。下一站,户部银楼;再下一站,天道脚下。
我捏紧玉佩,大步奔向宫道深处。石砖带着雨后的凉意,在足底咚咚敲击,像送我踏进更深的黑,也送我闯向将来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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