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壁上的草偶被内卫带走了,连同那口污井一起被彻底封死。
皇帝将这件事压下,有官员上折子报奏,他亲批“捕风捉影,愚不可及”,并将那人剥去官服丢出京城了。
府上好几个嬷嬷被连夜带走,不知去了哪里。
“鱼儿,安心。”
娘安慰的声音轻得像风里的蛛丝。
我知道,他们怕极了。
怕我被看不见的毒蛇缠绕、一点点拖向深渊。
我得靠自己。或者说,我得有能真正“靠自己”的资本。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我就踹开了府里西席周先生的门。
周怀民先生是个举人,是我杂学的老师。
他平日里最是惫懒,此刻被我扰了清梦,只能在床上将腰身撑起,眉眼朦胧:“县主!这才卯时三刻!您...”
“先生,”我打断他,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冷硬,“从今日起,杂学课加量。天文、地理、农桑、营造、算学、机关...您懂什么,教什么。不懂的,告诉我书名,我自己找。”
周先生惊得睡意全无,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县主,这...贪多嚼不烂啊!况且那些杂学,非正道...”
“正道?”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指了指额角,“正道能防得住暗巷里的毒针?能防得住窗纱上的瘴毒?能防得住那口烂井里的草偶?先生,我现在要学的,是能活命的‘道’。”
周先生哑口无言,看着我眼中那片不属于八岁孩童的沉寂和执拗,最终长长叹了口气,胡乱披上外袍:“...罢了罢了,县主既有此志,老朽...尽力便是。”
杂学课从每日一个时辰,变成了三个时辰。
书案上堆满了晦涩的图卷和笔记,从《水经注》到《天工开物》的残篇,再到工部流出的营造旧档。
娘亲端着参汤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我伏在巨大的《营造法式》图谱上,小脸煞白,眼皮打架,却还死死盯着那些复杂的榫卯结构图。
“鱼儿!”娘亲的声音带着哭腔,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炭笔。
“你这是要娘亲的命啊!看看你的手!看看你的眼睛!咱不学了!娘去求陛下,咱们回楚家老宅避避,或者...或者去漠北找你云升叔叔!”
“娘,”我抬起头,疲惫地靠在她温暖的怀里,声音闷闷的。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那些人要的不是我躲起来,他们要的是我死,要的是爹倒台,要的是没人再动他们的‘规矩’。”
“漠北...云升叔叔也未必安稳。”
我想到那块带着漠北风雪血腥气的断刃,心头一紧。
“可你才多大!”娘亲的眼泪滴在我头发上,“这些事不该你来扛!”
“可它己经砸到我头上了,娘。”我轻轻说。
“我不想下次,只能靠陈叔用背给我挡刀子,只能靠雪团子闻出果子有毒,只能靠运气砍断车辕...我要有能砸回去的东西。”
娘亲抱着我,泣不成声。
爹站在门口阴影里,看着书案上堆积如山的杂学书卷,看着我熬红的眼睛和磨破的手指,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退了出去。
第二天,府里的藏书楼对我彻底敞开了,一些压箱底的、涉及军械改良甚至前朝秘闻的残本孤本,被悄悄送到了我的书案旁。
我可没忘记,身体的孱弱也是致命的短板。
我找皇帝要了一个骑射教头,结果皇帝给了我一个沉默寡言、脸上带着刀疤的姐姐,姓赵。
她让我叫她赵姐姐。
她真的挺好看的,即使有刀疤。
“赵姐姐,我要学防身的本事。”我站在校场边,仰头看着她。
她低头看我,眉眼里都是沧桑:“你现在可是金枝玉叶...”
“金枝玉叶己经被人当靶子射了好几回了。”我打断她,语气平静,“我要学能保命、能反击的本事。”
赵姐姐没再废话。
于是,天蒙蒙亮的校场,多了一个小小身影。
赵姐姐的教法,像漠北的风,又冷又硬,不讲情面。
天还乌漆嘛黑,鸡都没醒,她就能准时出现在我院子外头,跟个背后灵似的。
手里拎根细竹条,不抽人,就那么虚虚点着,点得人心里发毛。
“县主,起。”
声音不高,带着晨雾的凉气,钻进耳朵里,激得人一哆嗦。
八岁的豆丁,骨头软得跟柳条似的,正经武艺是别想了。
于是赵姐姐教的,全是些刁钻古怪的保命把式。
如何在人群里像泥鳅一样滑走,如何利用桌椅板凳卡追兵的眼,如何在摔倒时顺势滚出去老远还不伤筋动骨。
以及如何把一根普通的发簪、一枚磨尖的铜钱,变成能扎人眼珠子的凶器。
还有耳朵。她尤其看重这个。
“风里有刀子,听不见,脖子就凉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凉极了。
她让我闭眼站着,听。
听风掠过檐角瓦片的呜咽,听雪团子在廊下拨弄小石子的轻响,听远处厨房水沸的咕嘟,听更夫敲过三更后那悠长又带着困倦的尾音。
然后,她会冷不丁弹出一粒小石子,破空声细微得像蚊子放屁。
然后张口问我:“哪边?”
错了,竹条就虚虚点一下我的手腕,不疼,但羞耻。
练久了,脑瓜子耳朵里嗡嗡的,总觉得西面八方都是赵姐姐弹石子的声音。
适应了之后,练的就更凶了,虽然赵姐姐不会体罚我,不过我也是被搞的乱七八糟的。
娘亲好几次端着热腾腾的燕窝粥过来,眼圈红红的,想劝。
爹站在月亮门洞的阴影里,背着手,眉头拧成疙瘩。
府里的下人们也是,看我的眼神,除了惯有的恭敬,还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的改变,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不大,却足以让某些人侧目。
一日午后,我正对着一个榫卯模型较劲,手指被木刺扎出了血。
门房通传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惶恐:“陛...陛下驾到!”
皇帝居然来了。
他没穿龙袍,只一身玄青常服,脸色比上次见时差了些,被内侍搀着走进我的小书房。
“鱼儿,”他开口,声音沙哑,“朕...听说你最近,很是用功。”
我放下手里的木片,规规矩矩行了礼:“回陛下,闲来无事,瞎琢磨。”
“瞎琢磨?”他走到书案边,拿起我画了一半的草图,线条虽然稚嫩,但结构思路却异常清晰。
他又看了看旁边摊开的《九章算术》和一堆演算草纸。
“你这瞎琢磨的,可比工部那些吃干饭的强。”
他放下图纸,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像是第一次真正打量我:“朕封你县主,是赏你献策之功。但朕更希望,你安安稳稳,做个富贵闲人。”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你还小,不该...”
“陛下,”我抬起头,首视着他那双深陷却依旧锐利的眼睛,“那口井里的草人,也嫌我小吗?毒针和瘴毒,也嫌我小吗?”
听完我的话,他愣了半晌没说话,而后摆了摆手,身后一个捧着锦盒的内侍上前。
“拿着吧。”皇帝的声音透着倦意。
“这是在先太后藏书中寻到的一些杂书和图谱,或许...对你有用,这些东西没有第二个人看过。”
“另外,小鱼儿,你要好好活着。”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
皇帝走了,只留下那个沉甸甸的锦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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