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雪,下得黏糊糊的。
柳莺坐在暖阁里,面前摊开几摞厚厚的账册。
墨是新磨的,带着松烟特有的苦味。
她指尖冻得有些发红,却稳得很,蘸了墨,在一张摊开的年结细目上,落下一个小楷。
字迹娟秀却硬挺,像她这个人,安静里藏着韧劲儿。
“永固县‘丰裕粮行’冬粮采买,进项七千三百两,出项......六千九百八十两?”
柳莺的笔尖悬在“出项”的数字上,微微一顿。
这个差额,不大不小,刚好够抹平一笔无法明言的支出,又不会太扎眼。
她没立刻去翻找对应的凭据,只是用指甲在账册边缘轻轻划了一道浅痕,像猫爪挠过。
窗外传来苏小荷风风火火的脚步声,带着一股子寒气撞开了门帘。
“冻死个人!”
苏小荷跺跺脚,把沾了泥雪的鹿皮小靴甩在门口毡垫上,裹着一身寒气就扑到炭盆边烤手。
她如今身量抽条了,眉眼长开,褪了稚气,更像只机敏的狸猫。
“莺莺姐,西市‘胡记’香料铺子,昨儿关张前,来了个生面孔,口音像南边来的,买了二两上好的龙脑香。出手爽利,没还价。”
她搓着手,语速快得像蹦豆子。
“伙计留了个心眼,那人袖口沾了点靛蓝染料,新鲜得很,城南‘彩云坊’独一份的染法。”
柳莺“嗯”了一声,头也没抬,指尖己翻到粮行那笔出项的附页。
一张不起眼的提货单夹在里面,货物名称是“山货十箱”,提货地点赫然是城南码头三号仓。
经手人签押模糊不清,只盖了个小小的私章。
“彩云坊......”
柳莺低声重复,笔下不停,在账册附注栏里,用极细的笔触写下:
“龙脑香客,袖染彩云坊靛蓝。粮行‘山货’,城南三仓,疑似细作。”
苏小荷凑过来,瞄了一眼那行小字,撇撇嘴:
“又是这种藏头露尾的耗子。小姐说,越是这时候,越要沉住气,账本比刀剑更能刨出根。”
她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盲目的笃信,仿佛提到“小姐”二字,就能驱散所有寒意。
这五年,她们就是这样过来的。
柳莺埋首于浩瀚的账目和密语般的单据里,那些看似寻常的米粮、布匹、药材、甚至不起眼的土产交易,在她眼中都是流动的脉络。
小姐教她看的不是盈亏,是流向,是隐藏在数字背后的勾连与意图。
哪一笔“损耗”异常,哪一处“运费”虚高,都可能是水面下的暗礁。
她像一只织网的蜘蛛,用墨线和数字,在算盘珠子的噼啪声里,无声无息地编织着陷阱。
而苏小荷,她的天地在街巷市井。
哪个更夫换了班,哪个乞丐头子地盘挪了窝。
哪家酒楼新来了唱曲的姑娘嗓子特别亮,甚至哪个衙门口的石狮子底下新添了道划痕,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和耳朵。
小姐说,市井的声音,有时往往比朝堂的奏报更先闻到血腥味。
走街串巷的货郎、茶楼里说书的先生、甚至不起眼的浆洗婆子,这些人要的不多,可能只是几个热腾腾的肉包子,或是一串足够孩子抓药的铜钱。
“对了,”苏小荷像是想起什么。
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露出几块黑乎乎、带着刺鼻硫磺味的东西,形状不规则,像没捏好的泥丸。
“城东火药局里刨出来的,埋在烂泥里。看着像......废了的‘火雷子’芯子。”
“可这成色,比咱们‘巧工坊’流出去那些次品还糙,劲儿倒是不小,闻着都呛鼻子。”
柳莺的目光终于从账册上移开,落在那些黑疙瘩上,眼神微微一凝。
她伸出指尖,极小心地拈起一小块碎屑,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用指甲刮下一点粉末,在指腹捻开,动作熟练得像老药工辨药。
“硝重,硫轻,炭杂。”她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冰冷的确认:
“不是京造,不是北边流过来的。像......南边的土法。配比有点门道,威力应该不小,但是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二。”
她抬眼看向苏小荷,“那些南边的野狗呢?”
“都死了。”
苏小荷语气平淡,仿佛在说踩死几只蚂蚁。
“再去查查。”柳莺把油纸包重新裹好,推还给苏小荷。
“让‘胡记’的人留意那个买香料的,看他落脚点。‘彩云坊’那边,找人问问,最近有没有接特别的染活,要靛蓝,量不大但需求急的。”
苏小荷点点头,把油纸包揣好,又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刃,木质刀柄十分精致,线条流畅,边缘开了锋,寒光凛冽。
她手指灵活地一翻,短刃消失不见。
“小姐让‘巧工坊’新打的压裙刀果然不错。”
她拍了拍腰际,笑的明媚极了:
“这比簪子好用,可惜不是红袖,小姐手里那把我眼馋,你给谷雨姐姐说说,让巧工坊也仿一批呗。”
柳莺没说话,只是默默从袖中滑出一支不起眼的乌木簪子,簪头雕着一朵小小的梅花。
她指尖在花蕊处轻轻一按,“咔哒”一声微响,三根细如牛毛的乌针弹出寸许,针尖泛着幽蓝的光,随即又悄无声息地缩了回去。
苏小荷:“......”
合着簪子不是近身武器啊。
暖阁里炭火哔剥,熏笼吐着暖香。
长久的静默。
只剩算盘珠子的轻响和窗外落雪的簌簌声。
“漠北的飞鸽,该到了吧?”苏小荷忽然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
柳莺笔下不停,只轻轻“嗯”了一声。她面前摊开的另一本册子上,记录着几条看似无关紧要的商路信息。
经由“多宝”商会隐秘渠道,几批特殊的“精铁矿石”和“耐火黏土”,正源源不断地以“边贸杂货”的名义,运往北地几个不起眼的小镇。
账目做得滴水不漏,连损耗都精确得令人发指。
她知道,那些东西最终会流向哪里,会变成什么。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敲打着窗棂。
柳莺合上最后一本账册,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寒风卷着雪沫灌进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
远处,一辆青帷马车静静停在街角,车辕上挂着一盏不起眼的灯笼,灯罩上有一条双鱼暗记。
柳莺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波澜,“去城南三号仓。”
苏小荷早己利落地套好了靴子,她跟在柳莺身后,踏入漫天风雪,身影很快被白茫茫的天地吞没。
(http://www.xwcsw.com/book/GDGEFE-21.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xwc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