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的帖子是卯时三刻送来的。
鎏金漆盒掀开时，云昭正站在廊下看积雪压弯竹枝。
细碎雪粒随风飘落，落在她发间、肩头，带着刺骨的寒意。
檐角铜铃轻响，风穿过回廊，卷起她裙摆一角。
朱红请帖上的烫金龙纹刺得她眯起眼——皇帝新立太子，要在御花园摆“承平宴”，镇北侯府满门诰命，连她这等身份的婢女都被圈在随侍名单里。
“世子爷说你跟着。”送帖子的小厮缩着脖子，目光扫过她肩头未愈的刀伤，“您……多穿些。”
云昭捏着请帖，指节泛白，纸面烫金纹路硌得掌心微痛，仿佛烙进皮肉般灼热。
昨夜主院传来的瓷器碎裂声还在耳边嗡鸣，裴烬喉间那缕腥甜的血气，此刻正随着寒风钻进她鼻腔，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开记忆。
她摸了摸怀中的雪莲髓，瓷瓶还带着体温，像颗烧红的炭，在指尖留下温热又刺痛的触感。
宫宴设在未时。
裴烬到得极晚。
云昭跟在他身后进御花园时，满庭灯火己亮如星子，各府女眷的钗环碰出细碎声响，像是琉璃珠子滚落玉盘。
夜风裹着酒香与脂粉味扑面而来，让她一时恍惚。
他裹着玄色大氅，腰间玉牌随着脚步轻响，每一声都敲在她心头。
眼尾一点朱砂在烛火下泛着妖异的红——那是寒症发作前的征兆。
“世子今日气色欠佳？”座旁的裴婉儿端着茶盏，眼波却往裴烬喉结处扫，“可要让林太医过来？”
云昭垂眸替裴烬布菜，银箸在青玉盘里顿了顿，金属相撞发出清脆一响，惊得她手腕微颤。
她能听见他指节捏着杯盏的轻响，能看见他藏在袖中的手正死死攥着帕子——帕角洇出的血痕，在月白缎子上像朵开败的梅。
“不必。”裴烬的声音像浸了冰，“本侯的身子，自有分寸。”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云昭正替他续茶，忽闻西南角传来惊呼声，像是利刃划破绸缎般的突兀。
她抬眼时，正看见裴烬握着酒盏的手猛地收紧，青玉盏应声而碎，鲜血混着琥珀色的酒液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绣着牡丹的地毯上，瞬间被吸干，只留下几滴暗红。
他额角青筋暴起，喉间溢出压抑的闷哼，整个人摇摇欲坠。
“世子爷！”云昭扑过去，正撞进他怀里。
他身上的温度烫得惊人，却又带着透骨的冷，像块冰火交织的玉，贴在她胸口，震得她心跳紊乱。
她能听见他贴着自己耳畔的喘息，带着碎玻璃般的刺响：“回……府。”
归程的马车走得极快。
云昭掀开车帘时，能看见谢景行的佩刀在雪夜中划出冷光——他们被围了。
三十余黑衣人从道旁树林里窜出，刀枪上淬着幽蓝的光，映得雪花都泛着诡异的蓝。
风中夹杂着铁锈味和血腥气，令人作呕。
为首者手持带棱短刀，刀身映出云昭发白的脸——是昨夜柴房里被拿下的赵允安死士，脖颈处还留着谢景行划的刀痕。
“杀了裴烬！”那人嘶吼着挥刀，“乱刀砍死那贱蹄子！”
云昭被裴烬护在身后。
他的大氅裹住她，可她能感觉到他的身子在抖，每一次挥剑都带着滞涩的钝响，像是砍在枯木上。
有那么一瞬，她看见寒光贴着裴烬心口刺来，他却因寒症发作偏了半寸——那半寸的空隙，足够让短刀刺穿她的左肩。
“阿昭！”裴烬的嘶吼混着血沫喷在她脸上，带着温热与咸腥。
她能听见自己骨头裂开的声音，像树枝折断；能看见鲜血顺着指尖滴在雪地上，开出一串红梅。
意识模糊前，她最后看见的是裴烬发红的眼，他抱着她的手在抖，像要把她揉进骨血里：“撑住…撑住…”
再醒时，云昭躺在偏院的暖阁里。
窗纸上透进的光有些暗，她动了动左肩，疼得倒抽冷气，像是有人用针线把伤口重新缝了一遍。
床前立着个穿青衫的小丫头，见她睁眼立刻后退两步：“裴姑娘醒了？世子爷还在昏迷，姑娘……姑娘莫要乱跑。”
“谁关的我？”云昭声音沙哑，喉咙像被火烧过一般。
“是二姑娘。”小丫头绞着帕子，“她说刺客身上搜出了您的绣鞋，说是您引的路…”
云昭盯着帐顶的金线牡丹，突然笑了。
她摸了摸颈间的玄鸟香囊——绣鞋？
她昨日穿的是裴婉儿送的素缎鞋，针脚歪歪扭扭，分明是故意留的破绽。
“去回二姑娘，我要见世子。”她掀了被子下床，“就说我的温玉体，能替他压寒症。”
裴烬的寝室烧着沉水香，香气浓烈得几乎凝成雾气。
他躺在拔步床上，面色潮红如染，额角搭着的帕子浸满冷汗。
云昭跪在床沿，将掌心贴在他心口——温玉体的热度顺着皮肤渗进去时，她瞳孔骤缩。
他体内的寒毒里裹着两股邪祟：一股是冰蟾散的阴寒，另一股带着腥甜的苦，像极了那晚在香囊里闻到的幽冥霜，更混着梦魇散的幻香。
“醒了？”裴婉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倒是会挑时候献殷勤。”
云昭没回头。
她指尖轻轻划过裴烬腕间的脉，能触到那若有若无的幻毒在跳——这毒，分明是从内而发的。
她垂眸藏起眼底的暗芒，将额头抵在裴烬手背：“二姑娘若不信，不妨请林太医来诊。”
林墨来的时候，手里提着药箱。
他替裴烬诊脉时，云昭站在窗边，看他的指尖在脉门上顿了顿，又迅速收回去。
“世子爷是寒症加幻毒攻心。”林墨沉声道，“需得每日用温玉体护住心脉，再辅以蚀魂草煎药。”
“蚀魂草？”裴婉儿皱眉，“药房里可还有？”
“只剩半袋。”林墨看了云昭一眼，“需得去药房再取。”
云昭跟着林墨进药房时，日头己偏西。
檀香混着草药香扑面而来，她的目光在最深处的药柜上顿住——第三层最里侧，有个未贴标签的青瓷罐。
她借整理药材的由头靠近，指尖扫过罐口时，摸到一层极细的粉——是蚀魂草的碎屑，混着梦魇散的苦。
她捏起一小撮藏进袖中，转身时正撞进林墨的目光。
他垂眸替她理了理被药柜勾住的发，低声道：“小心蚀骨香。”
暮色漫进窗棂时，云昭被送回偏院。
她望着案头那撮蚀魂草，耳边又响起裴烬昏迷前的嘶吼。
窗外传来脚步声，她迅速将草叶塞进香囊，抬眼时正看见谢景行立在廊下，手里提着食盒。
“世子醒了。”他隔着窗道，“要见你。”
云昭攥紧香囊，玄鸟的喙硌得掌心生疼。
她望着铜镜里自己苍白的脸，忽然笑了——那些想拿她当刀的人，怕是要失算了。
她跟着谢景行往主院走时，月光正爬上飞檐。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她摸出袖中那撮蚀魂草，在掌心捻成碎末。
等进了门，她要在裴烬耳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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