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的晨光刚爬上窗棂,云昭就着灯芯将碎铜镜的残片扫进铜盂。
碎屑叮咚落入盆中,像是敲响了某种隐秘的钟声。
春杏的脚步声早没了影子,前院库房的事像根刺扎在她心口——可此刻榻上的人翻了个身,玄色被角滑下,露出一截苍白手腕。
肌肤泛着病态的冷白,仿佛从未见过阳光。
她顿了顿,到底先取了青布帕子浸在温水里。
掌心触到水面时,微微泛起涟漪,水汽氤氲而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
裴烬醒得比往日早。
云昭替他解盘扣时,檀木熏香混着冷冽的药气漫开,萦绕鼻尖。
第三颗盘扣松开时,月白中衣滑下肩头,她瞳孔骤缩——那片肌理分明的肩胛骨上,一道半指宽的旧伤从左锁骨斜贯至右肋,伤口边缘泛着青黑,像被墨汁浸过的蜈蚣,蜿蜒如蛇。
“阿昭?”裴烬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低沉却带一丝疲惫。
云昭的指尖悬在半空,喉间发紧。
她的指甲几乎掐入掌心,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夜整理医案时沾上的茶渍。
她想起昨日在库房翻到的残卷,上面记载过“寒毒入络,伤处必现青淤”的字样;想起谢景行塞给她的密信里那句“侯府秘辛,莫近伤处”。
此刻这道伤就摊在她眼前,分明是中毒后强行运功导致的旧创。
“婢女……替侯爷理衣领。”她垂眸去拉中衣,腕子却被猛地攥住。
裴烬的指节抵着她腕骨,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你在找什么?”
他的眼尾还沾着未褪的青黑,却比往日更亮,像淬了冰的刀刃,锋利得让人不敢首视。
云昭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比寻常人低三度,是寒症未愈的征兆。
指尖传来一阵钝痛,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掌纹的粗粝。
她忽然想起昨夜他掐在自己腰侧的红印,想起他说“你是我的”时颤抖的尾音。
“婢女只是担心侯爷安危。”她放软声音,腕骨在他掌中轻轻动了动,“前日周嬷嬷说,入秋寒症易反复……”
裴烬盯着她的眼,像是要把她的魂魄都剜出来看。
云昭任由他看,睫毛都不曾颤一下——这是她在柴房里学来的本事,被鞭子抽断三根肋骨时,也要把疼憋成笑。
“若你真想活命。”他忽然松开手,指腹擦过她被攥红的腕子,“就别碰不该碰的东西。”
云昭垂首应“是”,袖中手指却悄悄蜷起。
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道伤不是普通刀痕,是毒入经脉的佐证。
裴烬的寒症,怕不是天生,而是人为所害。
用过早膳后,前院传来铜铃响。
那声音清脆中带着几分刺耳,像一根细针划过耳膜。
周嬷嬷的青缎裙角扫过游廊时,带起一阵风,吹得云昭鬓边碎发乱飞。
风里夹杂着桂花的香气,却掩不住她话语中的冷意。
“云昭。”周嬷嬷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针,“你近来愈发得宠,可别忘了自己是奴才。”
廊下站着十二名新婢,十六双眼睛全钉在她身上,像无数根看不见的线,勒得她喘不过气。
云昭立刻屈膝跪下,额头几乎要碰到青石板:“婢女不敢僭越,只知听从吩咐。”
“好个‘听从吩咐’。”周嬷嬷抬了抬下巴,两个粗使婆子抬来一只红泥炭盆,火星子噼啪作响,“今日练的是‘忍’字诀。”
云昭的指甲掐进掌心。
炭火的热浪扑面而来,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
她的皮肤开始发烫,汗珠顺着额角滚落,在地上砸出无声的印记。
她知道这是试探——得宠的婢女最易生骄,周嬷嬷要挫她的锐气。
炭盆里的火苗舔着她手背,热度从指尖往骨头里钻,她却连眼皮都没眨,将手掌悬在离炭火三寸的地方。
“再近些。”周嬷嬷敲了敲桌沿。
云昭的呼吸顿了顿,手腕下压一寸。
焦糊味窜进鼻腔,她能看见手背上的皮肤渐渐发红,像被滚水烫过的虾。
身后有小婢女倒抽冷气,春杏在她脚边急得首搓手。
“够了。”
低沉的声音从游廊尽头传来。
云昭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裴烬——他的靴底沾着晨露,每一步都像踩在她心尖上。
周嬷嬷的腰立刻弯成了虾米:“世子爷,这是教新婢守规矩——”
“我让你停。”裴烬的语气轻得像片羽毛,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云昭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己经肿成馒头,表皮泛着透亮的红,连指纹都看不清了。
她听见裴烬走到面前,玄色广袖扫过她发顶:“疼么?”
“谢侯爷怜惜。”她声音平稳得像是在说“今日天气好”,“婢女不疼。”
裴烬没再说话。
云昭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手背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听见衣料摩擦的声响——他走了。
周嬷嬷的帕子甩在她肩头:“还不快起来?”
她撑着廊柱起身时,瞥见裴烬的背影转过月洞门。
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一截雪缎中衣——那道青黑的伤疤,此刻正随着他的步伐若隐若现。
深夜的更鼓敲过三更,云昭被小丫头从偏房叫起时,指尖还沾着药汁。
药罐还在炉上咕嘟作响,苦涩的气息充盈鼻腔。
裴烬的寒症又发作了,伺候的婆子说他在床上翻来滚去,把锦被都扯成了乱麻。
推开门时,满室都是冷香。
裴烬蜷缩在床角,额角全是冷汗,看见她进来,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猛地攥住她手腕往怀里带。
“阿昭...阿昭...”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滚烫的眼泪砸在她颈间,“冷...好冷...”
云昭反手环住他的背。
她的温玉体是天生的暖炉,体温透过两层中衣渗进他肌理。
裴烬渐渐放松下来,手指却仍紧紧揪着她的衣襟,像要把那点暖意揉进骨血里。
就在他呼吸渐匀时,云昭瞥见床榻后的檀木嵌螺钿妆台——暗格的铜扣松了半寸,露出内里泛黄的布帛。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昨夜铜镜摔碎时,她分明记得妆台暗格是锁着的。
裴烬的呼吸拂过她耳尖,均匀得像婴儿。
云昭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动作轻得像怕惊醒蝴蝶。
暗格里的东西不多,最上面是半卷医案,纸页边缘泛着茶渍,字迹却清晰:“温玉血脉,可解百毒,尤宜疗寒疾。需以处子之身,每日寅卯二时以体温相护,百日可愈...”
后面的字被撕去了,只余半枚朱印,印文是“太医院制”。
云昭的指尖发颤——原来她不是什么巧合被送进侯府的暖床丫头,从一开始就是裴烬的药引。
“阿昭?”
身后传来含糊的低唤。
云昭手忙脚乱要把医案塞回暗格,却被裴烬从后面环住腰。
他的下巴抵在她肩窝,声音还带着睡意:“找什么?”
“没...没找什么。”云昭的声音发紧,“侯爷该睡了。”
裴烬没说话,只是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云昭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撞着她后背,像在敲一面破鼓。
暗格里的医案还带着她的体温,此刻正贴着她的掌心,烫得人发慌。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的是西更。
云昭望着妆台暗格那道细缝,忽然想起今日晨起时裴烬说的“别碰不该碰的东西”。
原来最不该碰的,从来不是他的伤,而是这个秘密——关于她自己的,命。
裴烬的呼吸又匀了。
云昭轻轻抽出手,将医案原样放回暗格,扣好铜扣。
她转身时,月光正好落在他脸上,照见他眼尾未干的泪痕。
这夜的风特别凉。
云昭裹紧外衫坐在软凳上,望着榻上沉睡的人。
他的眉峰依然紧拧,仿佛连睡梦里都在与什么较劲。
她摸了摸自己发烫的掌心——那道被炭火灼出的红肿还没消,此刻却不如心里的那团火烫。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侯府要选她做暖床丫头。
也终于明白,这三个月来所有的“巧合”,都是精心布下的局。
可裴烬攥着她手腕说“你是我的”时,眼底那点碎光,也是假的么?
更鼓敲过五更时,云昭听见榻上传来动静。
裴烬翻了个身,手臂虚虚环住她方才坐的位置,喉间溢出含混的“阿昭”。
晨光透过窗纸漏进来,照见他眼下的青黑比昨日更重。
云昭望着他,忽然想起暗格里的医案,想起自己颈间祖传的玉佩——那上面的纹路,和医案上被撕去的部分,似乎能严丝合缝地拼上。
窗外传来雀鸣。
云昭站起身,替裴烬掖了掖被角。
她的影子落在他脸上,遮住了他眉心的褶皱。
这夜的暖,终究不是梦。可接下来的路,怕是要比炭火更灼人。
榻上的人动了动,睫毛颤得像蝴蝶。
云昭退到门边时,听见他低低唤了声:“阿昭...”
她停住脚步,回头看他。
晨光里,他的眼半睁半闭,瞳仁里还蒙着层雾。
“我在。”她轻声说。
裴烬又睡了过去。
云昭望着他,手指无意识地着颈间玉佩。
远处传来打更声,敲的是“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可她知道,真正要烧起来的,不是烛火。
是藏在暗格里的秘密,是埋在骨血里的宿命,是此刻在两人之间,正在滋长的——那点,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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