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纸漏进暖阁时,云昭正跪在妆台前替裴烬系束发的玉冠。
昨夜守了半宿,她眼底浮着薄青,指尖却比往日更稳——自三个月前被挑中做暖床婢女,她早练出了在裴烬面前连呼吸都要分轻重的本事。
"阿昭。"
低哑的嗓音突然在头顶炸开。
云昭指尖微顿,抬头正撞进裴烬半垂的眼尾。
他今日没戴玄色织金眼罩,眼周的青黑比昨夜更重,却难得没绷着下颌线。
床头案几上搁着盏温茶,水雾漫上来,模糊了他眉峰的冷硬。
"看什么?"裴烬屈指叩了叩她发顶,另一只手从袖中摸出枚玉佩。
古旧的羊脂玉泛着暖光,云昭只瞥了一眼,后颈的汗毛便根根竖起——那上面盘着的缠枝纹,竟与她左腹处那片淡红胎记的形状分毫不差。
"见过这东西么?"裴烬将玉佩推到她鼻尖前。
他的指节因寒症泛着青白,却把玉捂得温热,"昨翻暗格时,是不是也在找类似的?"
云昭喉间发紧。
昨夜她借着替他揉肩的由头,用发簪挑开暗格铜扣,偷看到的医案残页上,恰好缺了这么一块纹路。
她原以为是巧合,此刻却觉喉间像塞了团烧红的炭——原来裴烬早把网撒好了,就等她自己撞进来。
"婢女怎敢妄议侯爷之物。"她垂眸盯着案几上的檀木纹路,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裴烬的目光像根细针,从她发顶扎下来,在她左腹胎记的位置刺了个洞。
"装傻?"裴烬忽然倾身,呼吸扫过她耳尖,"上个月替我擦药时,你左腹的印记蹭到我手背。
那么烫的温度,我能忘?"
云昭猛地抬头,正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底。
他眼尾那颗红痣随着说话的动作轻颤,像滴要落未落的血。
她这才惊觉,他今日穿的月白锦袍没束玉带,领口松松敞着,露出锁骨处狰狞的紫斑——那是寒毒发作时的痕迹,可他的声音里却带着点她从未听过的,近乎期待的颤。
"你身上也有同样的印记,不是么?"
云昭喉结动了动。
她想起被卖进侯府前,老嬷嬷替她裹胸时说的话:"这胎记生得蹊跷,莫要让旁人看见。"又想起昨夜暗格里那页医案,上面用朱笔圈着"温玉体,解寒毒"六个字。
原来从她被送进侯府的第一天起,裴烬要的就不是暖床的炉,是块能剜下来解毒的药。
"是。"她低低应了声,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裴烬却忽然笑了,指腹碾过玉佩上的纹路,将玉收进袖中时,指尖若有若无擦过她腕间——那是昨夜她替他捂手时,被炭火盆烫出的红肿。
"下去用早膳吧。"他靠回软枕,声音又冷了几分,"午后到书房偏厅,我有话问你。"
云昭退到门边时,听见他对着窗棂低语:"阿昭,你藏得真好。"
午后的阳光穿过廊下的紫藤,在青石板上投下碎金。
云昭跟着小丫鬟走到书房偏厅时,谢景行正倚门而立。
这位总板着脸的侍卫统领今日更冷,腰间的横刀在阳光下泛着寒芒,见她来,只抬了抬下巴。
"进去吧。"
偏厅里飘着沉水香。
裴烬斜倚在湘妃竹榻上,手里还攥着早晨那枚玉佩。
他面前的案几上摊着本医书,云昭眼尖地瞥见,正是昨夜暗格里那本的完整版本——原来他早知道她翻了暗格,甚至替她补全了残页。
"坐下。"裴烬拍了拍身侧的软垫。
云昭僵着脊背坐下,能清晰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声响。
"昨日戌时三刻,你用银簪挑开暗格铜扣。"裴烬指尖敲了敲医书,"我让人在暗格里涂了薄粉,你发簪上沾的粉,现在还在你妆匣最下层的胭脂盒里。"
云昭只觉后颈发凉。
她原以为自己够小心,却忘了裴烬是能把侯府里每只蚂蚁的动向都捏在掌心的人。
"我以为你翻暗格是为了找毒方。"裴烬忽然握住她的手,将她掌心的红肿翻到亮处,"可你昨夜替我捂脚时,手明明抖得厉害,却还是把我凉透的脚焐了半宿。"他指腹轻轻蹭过她烫伤的位置,"你说你想找药方治我寒症,是真的?"
云昭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
他的手比她凉得多,可热度却顺着相触的皮肤往她心里钻。
她想起昨夜他睡梦中皱紧的眉,想起他喊"阿昭"时尾音的软,喉间突然泛起酸意。
"是真的。"她轻声说,"侯爷若不好,婢女连暖床的用处都没了。"
裴烬的指节骤然收紧。
云昭疼得倒抽冷气,却见他眼底翻起浓黑的情绪,像暴雨前的云层。
他突然倾身,鼻尖几乎要贴上她的:"你总说自己是用处,可你知不知道——"他喉结滚动,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昨夜你抽手时,我醒了。"
云昭瞳孔骤缩。
原来他根本没睡沉,原来他早把她的动摇看了个通透。
"你抹我眼泪时,手在抖。"裴烬的拇指着她耳垂,"你替我掖被角时,影子落我脸上,我闻见你身上的沉水香。"他的呼吸越来越烫,"阿昭,你说这些,也是用处?"
云昭被他逼得往后仰,后腰抵上竹榻的雕花。
她能看见他睫毛上的金粉,看见他眼底翻涌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暗色。
她忽然想起老嬷嬷教她的话:"在贵人面前,要么做块冰,要么做团火。"可此刻她既不是冰也不是火,只是块被他攥在手心的玉,连温度都由他说了算。
"是...是奴婢越界了。"她别开脸,可耳垂却被他捏得发疼,"侯爷要罚便罚。"
裴烬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破碎的意味。
他松开手靠回榻上,将医书推到她面前:"这书你拿回去看。"又指了指玉佩,"这玉你收着——就当是,你昨夜没睡的赏。"
云昭接过玉时,触到他掌心的薄汗。
她这才惊觉,他从方才起就在发抖,青灰色的血管在腕间凸起,像爬满了蚯蚓。
"午后风大。"裴烬别过脸,声音又冷硬起来,"回房歇着吧。"
黄昏时的训场飘着焦糊味。
周氏捏着根烧红的铜针,针尾的木柄被烤得冒烟。
新选的婢女们挤在廊下,小翠跪在前头,膝盖下的青砖沁着冷汗。
"忍字诀,忍的是身痛,磨的是心性。"周氏用针挑了挑小翠的掌心,"你既主动要试,便让你尝尝——"
"嬷嬷。"云昭穿过人群走出来。
她攥着裴烬给的玉佩,玉坠撞在腰间发出轻响,"让我来。"
周氏眯起眼。
云昭能看见她鬓角的银簪,那是裴烬上个月赏的——侯府里的人,连主子的一根头发丝都要争着当令箭。
"你倒是会抢风头。"周氏将铜针按在云昭掌心。
滚烫的金属刚贴上皮肤,她便觉有团火从掌心烧到胳膊,疼得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可她想起午后裴烬发抖的手,想起他说"你是我的"时眼底的碎光,硬是咬着唇没吭一声。
"好。"周氏抽回针,云昭掌心立刻鼓起串水泡。
她垂眸看着那片红肿,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靴底碾过青砖的声响。
"周嬷嬷。"裴烬的声音像块冰,砸进沸水里,"她现在是我的人。"
云昭抬头。
裴烬站在廊下,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的镇北侯令牌。
他目光扫过她掌心的伤,眉峰皱成刀刻的痕。
周氏立刻后退两步,铜针"当啷"掉在地上。
"回房。"裴烬走到她面前,解下大氅裹住她,"让李医正来。"
云昭被他半搂着往主院走。
他的体温比往日更低,大氅下的手臂却紧得像铁箍。
她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看见他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在拼命压着什么。
"疼么?"他突然低头,鼻尖几乎蹭到她发顶。
云昭摇头。
可他却攥住她受伤的手,轻轻吹了口气。
那点凉丝丝的气扑在烫伤处,疼意竟散了大半。
"以后别再替人挨罚。"他声音发闷,"你疼,我比你更疼。"
云昭心头一跳。
她望着他绷紧的下颌线,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色,忽然想起午后他发抖的手——他的寒症,怕是要发作了。
深夜,云昭替裴烬掖被角时,触到他滚烫的额头。
他整个人烧得像块炭,却还在无意识地蜷成一团,喉间发出痛苦的呜咽。
云昭慌忙去取冰帕,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
"阿昭..."他眼睛没睁,却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别走..."
云昭摸了摸他颈间的玉佩——那是她白天收的。
玉还是温的,像他此刻滚烫的体温。
她忽然想起暗格里的医案,想起自己胎记的纹路,想起他说"你疼,我比你更疼"时发红的眼尾。
窗外起了风,吹得烛火摇晃。
云昭望着裴烬紧皱的眉,伸手轻轻替他揉着太阳穴。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却仍攥着她的手,指腹一下下蹭着她掌心的烫伤。
这夜的风比昨夜更凉。
可云昭却觉有团火,从两人相触的掌心烧起来,顺着血管往心脏里钻。
她望着裴烬睡梦中仍紧抿的唇,忽然想起他白天说的话:"你说这些,也是用处?"
或许,有些用处,早就不是用处了。
更鼓敲过三更时,裴烬的体温突然骤降。
云昭摸着他冷得像冰的手背,心跟着沉下去——他的寒症,要大发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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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鼓声撕裂夜的寂静时,裴烬的指尖突然暴起青筋,像铁钳般掐进云昭腕骨。
他整个人抖得床帐都跟着晃,额角的冷汗顺着鬓发滴进云昭手背的烫伤里,烫得她倒抽冷气。
"寒...毒..."他喉间滚出破碎的字句,眼尾的红痣被冷汗浸得发艳,"阿昭...冷…”
云昭猛地想起暗格里那页医案——"温玉体,寒毒克星,需以体温相缠,昼夜不离"。
她颤抖着掀开锦被,将自己蜷进他怀里。
裴烬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立刻反手环住她腰,冰锥似的手指首往她衣襟里钻,贴在她左腹那片胎记上。
"烫..."他埋在她颈窝低喘,滚烫的呼吸扫过她耳垂,"再烫些..."
云昭的脸烧得能煮茶。
她能清晰感觉到他每一寸皮肤的温度——从冰到灼,再到刺骨的冷,像在冰火里反复煎熬。
她想起三个月前初入侯府时,老嬷嬷说"暖床婢要当块活炭",此刻才明白,原来这炭要烧进骨血里。
"裴烬..."她轻唤他名字,这是她第一次不称"侯爷"。
他浑身一震,抱她的力道几乎要将她揉碎。
"别喊名字..."他哑声说,"喊阿烬...阿烬想听。"
云昭喉间发紧。
黑暗里,她摸到他后颈一道旧疤,凹凸的触感像道未愈的伤。"阿烬。"她贴着他耳际轻唤,手覆上他发顶,一下下顺着乱发,"我在,我在。"
裴烬突然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他的眼睛仍闭着,睫毛却在剧烈颤抖,像只困兽在梦里撕咬锁链。"阿昭是我的。"他咬着她肩窝闷声说,"谁都抢不走...连命都给你..."
云昭的眼泪砸在他锁骨上。
她想起白日里他把医书推给她时,指节泛青的模样;想起他替她吹烫伤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蝶翼般的阴影。
原来他早把她的动摇看进眼底,原来他的疯批与偏执,都裹着层薄得透明的真心。
"我在。"她重复着,掌心紧贴他冰锥般的心,将体温一丝丝渡过去。
裴烬的颤抖渐渐平息,呼吸也变得绵长。
云昭正要松口气,却听见他梦呓般的呢喃:"那年雪...你替我捂手炉...也是这样的温度..."
云昭浑身一僵。
她的记忆突然被撕开道裂缝——五岁那年冬夜,她跟着父亲去参加宫宴,在梅林里迷了路。
雪落得急,她蹲在廊下冻得打颤,有个穿玄色小皮裘的男孩跑过来,把暖手炉塞进她怀里:"姐姐别怕,我让侍卫送你。"
"你叫什么名字?"她仰起脸问。
男孩耳尖通红,却梗着脖子说:"我是镇北侯世子,裴烬。"
云昭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裴烬胸前。
原来不是巧合,不是命运弄人。
他们早就在雪地里见过,那枚玉佩上的缠枝纹,是她父亲亲手雕的,是云家祖传的"并蒂莲"。
"阿烬。"她贴着他发顶轻声说,"我是云昭,云家的昭。"
裴烬的手指在她腰上收紧,像要把她刻进骨血里。
晨光穿透窗纸时,云昭被一阵灼痛惊醒。
裴烬正捏着她掌心的水泡,用银针小心挑破。
他的眼尾还泛着红,却己经穿戴整齐,月白锦袍的领口系得严实,仿佛昨夜的脆弱只是场梦。
"疼么?"他问,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低哑。
云昭摇头,却见他从袖中摸出个青瓷瓶,倒出些乳白药膏抹在她掌心。"李医正说,这是用雪山顶上的冰蚕熬的。"他垂眸替她包扎,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昨夜...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云昭望着他发顶的毛发——那是她昨夜揉乱的。"没有。"她轻声说,"我想起小时候,有个小世子给过我暖手炉。"
裴烬的动作顿住。
他缓缓抬头,眼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光,像春冰初融的溪涧。"你想起来了?"他声音发颤,"那年梅林,你穿月白小袄,发间别着玉梅簪..."
云昭点头。
她想起父亲出事那晚,母亲塞给她半块玉佩,说"若有一日遇到裴家的孩子,把这玉给他看"。
原来命运早把线缠成了结,从雪夜的暖手炉,到侯府的暖床婢,都是为了让他们在血火里重逢。
"阿昭。"裴烬握住她未受伤的手,将那半块祖传玉佩塞进她掌心,"这是我找了十年的。"他喉结滚动,"云家的案子,我会查个水落石出。
你要的公道,我给你。"
云昭望着交叠的掌心。
两枚玉佩严丝合缝拼成并蒂莲,像他们纠缠的命数。
窗外的紫藤开得正好,风里飘着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她忽然明白,有些用处,早就成了命里的劫,也是命里的缘。
"好。"她回握住他的手,"我们一起。"
裴烬的指腹轻轻蹭过她胎记。
他的体温比往日暖了些,像初春融开的雪水,带着料峭的凉,却裹着化不开的热。
"阿昭。"他低头吻了吻她手背的烫伤,"这次,换我当你的暖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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